來的這人叫李石頭，是張家嘴為數不多的外姓人之一，二十來歲，長得牛犢似的。

周芍藥知道這人，算得上村裏數一數二的勤快漢子，無奈家裏窮，又奉養著一個瞎眼的老媽，一直說不上媳婦子。

“石頭。”周芍藥喊了一聲。

李石頭被冷不丁地嚇了一跳，轉過來看到周芍藥，黝黑的臉“唰”的一下紅了。

低聲叫了她一聲，“嫂子……”

一邊局促地搓著手。

周芍藥微微一笑，問道：“你來換工？”

“嗯。”李石頭越發不自在，輕應了聲。

周芍藥一邊推院門一邊問道：“你佃著地，大娘幫不上忙，裏裏外外都要靠你，現在還要來換工，你能忙得過來？”

李石頭舔了下唇，似是在下定決心，周芍藥示意他進院子，李石頭就邊走邊問道。

“嫂子說以後能拿工換粥是不？”

“當然，沒見二爺都為我作證了。鄉裏鄉親的，我說了謊，也過不去是不？”

李石頭又停了一下，才點頭道：“那行，我來上工，白天來打井，下了工再去地裏。”

言語懇切，斬釘截鐵。

周芍藥看著他的眼睛說道：“你家裏人少，應該沒必要來換工的。”

李石頭抓了下頭，有些窘迫。

“不瞞嫂子，這些年一直給我娘看眼睛，把家裏能換錢的都拿出去了。這不年年遭災，收成都交租了，我沒本事給娘醫眼睛，總不能再讓娘餓肚子。嫂子，我有把子力氣，會好好幹的。”

“行，我讓周先生給你立個字據。”周芍藥被感動了一下，立刻就點了頭。

“你有這份孝心，大娘是個有福氣的人。”

李石頭不好意思地憨笑了兩聲，拿著周先生立下的字據，再三向周芍藥道了謝，歡天喜地地走了。

見李石頭走遠了，旁邊的周進才嘆氣道:“夫人是善心人，這個時候還出糧食給村民打井，可惜鄉民愚昧。”

周進一直秉持自己是周芍藥請來的西席，對她尤為恭敬。

周芍藥偏頭看了他一眼，翹唇說道:“與其讓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來偷來搶，還不如先來做個人情，不立個威，怎麽能顯得自己有分量！”

這毫無芥蒂的話，讓周進變了臉色。

周芍藥已經將眼神收回來，提著帶回來的野雞進了柴棚，這一只也還活著，照例先放進籠子裏養養，看看能不能活。

好像是被李石頭打破了禁錮，這立牌子的第二天，陸陸續續又有三個人來換工。村東頭的張槐，張楊兄弟倆，還有張老三的鰥夫哥哥張老大。

這一起，竟然還湊了六個人，周芍藥說到做到，三天一到就立刻將牌子撤了，第四天就帶著六人上了後山。

現在山地都旱得要龜裂了，只有離之前的井不遠的兩處土還濕潤著，不知道地下是不是還有泉眼，就先定在這裏挖看看。

六個人正好分成兩組，由張富貴和張二虎分別帶隊，開始挖井。

挖井的第五天，兩口井都還沒見著水，大家免不了洩氣，周芍藥就安慰道。

“現在起來的土是越來越濕了，這麽久沒下雨，地下水肯定也下降了，大家再多挖兩天，如果再不出水，我們就換地方。”

村民們從他們進山第一天起就一直關註著打井的情況，見這麽久還沒打出水來，原本還保持觀望的人立刻就嘰嘰喳喳議論開了。

“就說這打井哪是那麽容易的事？幾年前又不是沒試過，算了吧，再挖也是白費力氣。”

有這樣風涼勸退的。

“天旱斷流，山裏自然也不出水了，周氏你也算盡了心，就算了吧，這一天一個工記著，不是白白養著人麽！”

也有這樣為周芍藥著想的。

總之就是說著說那的都有，後來連裏正都來勸她放棄算了。

但周芍藥並不想輕易放棄，她的井裏一直水源充沛，這就說明，這山裏地下水絕對是有的，只不過泉眼難找，再加上現在天旱，水位下降就更難些。

反正就是，不挖出水來就不甘心。

開始挖井的第十天，挖井的人都沒來上工，一早沒見著人，周芍藥就去隔壁春芳嫂家問情況，這才知道，鄰村的李大戶來收租了。

“這不是明著把人往死裏逼嘛，哪有不等秋收就上門收租的。”春芳嫂紅著眼圈說道。

周芍藥知道她跟張富貴的計劃是拿錢抵租，最近一直在加緊湊錢，但現在李大戶收租提前，抵租的錢肯定沒湊夠。

“你還差多少，我幫你湊湊。”周芍藥安慰道。

“哪能一有事就找你，你也不容易。”春芳嫂紅了臉。

周芍藥嗔怪道：“我們之前不都說好了，先把租子抵上，不比什麽都強？”

“這……芍藥，我真不知道怎麽感謝你才好！”春芳嫂除了嘆氣，再說不出什麽來。

周芍藥立馬就要回家，“你也去前面看看，問問看今年抵租是什麽價，我先回去拿錢。”

春芳嫂只得應了，兩人一起出門，還沒走出院門，就見張富貴垂頭喪氣地回來了。

“怎麽了？是不是李大戶要價很高？”周芍藥連忙問。

春芳嫂一直待她很好，就算價高了點，周芍藥也願意幫助她。

“是不是呀？”

“提的什麽價？”

“有多高？”

春芳嫂一連串的問題砸過去，可張富貴就只垂頭嘆氣，楞是一言不發。

不說春芳嫂了，周芍藥都急出一身汗來。

催促道：“大哥，你別不說話呀，多少有個價吧，我們一起想辦法。”

春芳嫂急得直跺腳，都快哭出來了，“你倒是說話呀，芍藥已經答應借給我們錢了，再高能高到哪裏去呀？”

張富貴被逼急了，重重嘆了口氣，幹脆走到墻角蹲下來，難過又喪氣地把事情說了出來。

“要是有個價倒好了，現在是人家不要錢，就要糧啊！”

說完，不僅周芍藥呆了，就連這個一向能幹持重的莊稼漢子，都紅了眼眶，春芳嫂更是楞了一下，直接哭了出來。

撲過來就握住了周芍藥的手，“這可怎麽辦呀，這不是要人命嘛！”

就現在家裏都已經吃糊糊度日了，再把租子交上去，豈不是連糊糊都喝不上了。

周芍藥淩亂了。

“那個……我們再去問問吧，看看能不能再商量，交租總不能把人逼死。”周芍藥組織了好久，才說了這麽一句話。

春芳嫂忙不疊地點頭，“對對對，我們再問問，再問問。”

“問也沒用，人家話都說絕了，不是李大戶為難我們，是朝廷為難百姓，明明遭了災，稅還要提高三成，交了稅糧，李大戶一家老小都快要喝不起糊糊了。”

張富貴沈重的聲音，像石碾子一樣壓過周芍藥的心。

天災人禍，不過如此了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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